我并不是那種很討人喜歡的男孩，不愛說話，不愛和其他孩子一起玩。我常常坐在門墩上遙望藍天，半晌一動不動；常常一個人離開家門，走很遠的路，直到很晚才回來。在村里做隊長的伯父指著我的鼻子說：這貨將來也是個冷酷無情的家伙！
      那年秋，葉子開始紛紛飄落的時候，來了三個藝人。他們和伯父商量要在這里住幾天。伯父安排他們住進我家東屋空房。爺爺夏天剛去逝，奶奶從那個房間搬了出來。她太傷心，以至于看見那間屋內的任何東西都會忍不住掉淚。
      三個藝人中，男人的臉上有一道明顯的疤，我叫他傷疤男人；女人個子不高，胳膊腿都很粗，我叫她胖女人；還有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精瘦女孩，后來我知道她叫戰(zhàn)佳。
      他們在村中央的空地上演出。傷疤男人和胖女人演得并不精彩，有些節(jié)目我看過，比如扔飛盤、空中接球、吞長劍。戰(zhàn)佳表演走鋼絲、空中翻騰等，非常受歡迎。她身體輕盈靈巧，和臃腫的胖女人形成鮮明對比。不知不覺中，我開始喜歡戰(zhàn)佳。顯然，這個名字并不符合她柔順的性格。
      傷疤男人站在戰(zhàn)佳身邊，兇狠地看著她，仿佛她欠他數(shù)不清的債?！艾F(xiàn)在，請大家觀看我們的獨家絕技，這個不到七歲的丫頭將為大家表演空中鉆梯！”傷疤男人得意洋洋地對觀眾說，我討厭他指手劃腳和那道疤。
      胖女人仰躺在地，用足底支起一架高高的木梯。我吃驚地瞪大眼睛，可憐的戰(zhàn)佳要在這無依無靠的梯子里，從下到上來回鉆一趟。萬一梯子中途倒下咋辦？
      戰(zhàn)佳臉上即沒有微笑，也沒有恐懼。她小心翼翼登上梯子，柔軟的腰肢像蛇一般在木梯孔中攀爬。觀眾一片靜寂，我的心懸在嗓子眼兒，大氣不敢出。我擔心吹一口氣，就會把那聳立的梯子吹倒……
      前面一切順利，但最后，當戰(zhàn)佳雙足就快觸地時，梯子忽然傾倒，把可憐的戰(zhàn)佳壓在下面。觀眾一陣騷動。“糟糕，肯定傷著了！”有人嘆息。
      “死丫頭，為什么不小心？”胖女人像狼一樣跳起來，狠狠扇了戰(zhàn)佳兩個耳光。可惡的胖女人，她竟然不看一眼戰(zhàn)佳是否受傷。
      傷疤男人急忙沖大家拱手，點頭哈腰解釋：“這丫頭學藝不精，望各位父老鄉(xiāng)親多多海涵?！彼腿慌ゎ^，沖著戰(zhàn)佳吼，“跪下，該死的，我要讓你嘗嘗皮鞭的味道！”
      他不該錯怪戰(zhàn)佳，原因應在胖女人身上。在傷疤男人的皮鞭快要落下時，我不顧一切沖上去，擋在戰(zhàn)佳面前：“不許打人！”
      事后，媽媽問我為什么這樣做，我說：“他們對戰(zhàn)佳不公平?！?br/>      吃過晚飯，我在院外一棵老棗樹下，看到正在偷偷抹眼淚的戰(zhàn)佳。立即回廚房拿了兩個饅頭，又在里面夾了煎雞蛋，那是媽媽特意為我做的?！澳氵€沒有吃飯吧？給你！”
      我把饅頭遞給戰(zhàn)佳。她看了我一眼，就狼吞虎咽大吃起來。
      戰(zhàn)佳告訴我，她爸爸媽媽死于一場地震，這兩個過路的男女趁機拐騙了她，他們對外人說是她的師傅師母，實際上卻把她當做牛馬使喚?！八麄儾蛔屛页燥?，害怕我長大了就不能表演空中鉆梯?！?br/>     “今天是胖女人支持不住，才把梯子弄倒的，對嗎？”我問。
     “他們是故意的，這樣就可以讓觀眾可憐我，多給他們糧食?！睉?zhàn)佳抹著眼淚說，“他們總是這樣做?！?br/>     “他們的良心都讓狗吃了！”我望著戰(zhàn)佳認真地說，“也許，我能幫助您！”我爸爸說過，男子漢就應該幫助那些需要你的人?，F(xiàn)在戰(zhàn)佳需要幫助，我不能看著她挨餓受屈。
     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，在戰(zhàn)佳又一次殘遭毒打后，我悄悄告訴她我的計劃。我爸爸在六十里外一家工廠工作，我可以帶她去找爸爸。爸爸是我心目中最能干的人，沒有他不能解決的問題。
     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，戰(zhàn)佳肯定是被我說服了。她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下來。她那烏黑閃亮的眸子告訴我，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她最信賴的人。
     次日一早，我和戰(zhàn)佳偷偷溜出家門，跑出村莊，踏上去縣城的陽關大道。走兩頓飯功夫，我們就能到達縣城，再從縣城坐上汽車，就可以見到我的爸爸。媽媽曾帶我去過爸爸的工廠兩次，一次是爸爸病了，我們去看望他；另一次是我病了，到工廠的醫(yī)院醫(yī)治。
     來到縣城汽車站，售票員慵懶地看了看還沒有柜臺高的我，說：“車早開走了，明兒來吧?！?br/>     “沒有別的車嗎？”
     “一天一趟。小孩子到別處玩去?！笔燮眴T不耐煩地揮揮手。
      我感覺受了侮辱，她竟然把我看作來搗亂的頑皮小孩。我狠狠吐了口唾沫，拉著戰(zhàn)佳離開售票大廳。縣城對我來說是個十分陌生的地方，戰(zhàn)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，希望我來決定下一步該怎以走。
      我決定留下，等明天一早再來買票。離家的時候，我從媽媽的縫紉機抽屜拿了伍元錢，住旅店大概需要三元，還有兩元可以買車票。戰(zhàn)佳拉著我的手，緊跟著我走出汽車站大門。我萬萬沒想到，這時候媽媽出現(xiàn)了，她頭發(fā)篷亂，臉色蒼白，眼瞼紅腫。
      “瞧你都干了什么？”媽媽緊緊抱著我，仿佛害怕我會突然消失。
      一邊的伯父狠狠拍了拍我的肩說：“你把家里人的魂都嚇飛了！”
      吃早飯時，媽媽發(fā)現(xiàn)我不見了。伯父立即發(fā)動全村人出動，在河畔、井邊等凡是危險的地方，以及我平常愛去的地方仔細尋找。直到聽賣藝的那對男女說戰(zhàn)佳也不見了，媽媽立即猜想我可能帶著她去找爸爸……
      多年以后，媽媽還會提及此事。她感到欣慰的是，她的兒子在那么小的時候就知道幫助別人。而我，至今再沒有見過戰(zhàn)佳。

        2003年4期《信陽晚報》副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