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偏概全的誤讀

2019-08-10 00:00 發(fā)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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著名的詩人一般都寫有很多詩,這些詩有的名聞天下,有的則汲汲無聞,有的甚至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。研究一位詩人的生活狀況時,我們往往會以這位詩人聞名天下的詩作為依據(jù),這樣就會產(chǎn)生以偏概全的錯誤,以致對這位詩人產(chǎn)生誤讀,東晉大詩人陶淵明就是其中一例。
  東晉田園詩人陶淵明因“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”而憤然辭去彭澤縣令的職務,隱居山林,開始了獨善其身的隱士生涯。在后人的心目中,隱居后的陶淵明是一直過著“悠然見南山”般的快樂生活的。事實真的是這樣嗎?聯(lián)系他的身世再品味一下他的詩作,我們會發(fā)現(xiàn)答案是否定的。
  陶淵明出生在官宦世家,按照宋代鄧名世《古今姓氏書辨證》的說法,從陶淵明的太祖父起,陶氏就代代為官。陶淵明太祖父陶丹,任揚武將軍,封柴桑侯;陶淵明的曾祖父是名垂青史的陶侃,官至大司馬。陶侃地位之崇高,從他死后的情況可見一斑。咸和九年(334年)六月,陶侃病卒,享年七十六歲。成帝下詔追贈他為“大司馬”、“祠以太牢”。于是,大司馬陶侃的靈位,被供奉在朝廷設立的廟堂,予以最高禮節(jié)的祭祀?!袄巍笔羌漓霑r用的牲畜。祭祀的牛羊豬各一,叫做“太牢”。另外,他的祖父、父親都做過太守一級的官。家庭影響使他從小就樹立了大濟蒼生的遠大志向。陶淵明是非常崇拜他的曾祖父的,很希望能像曾祖父那樣大展宏圖。他在長子陶儼出生時寫過一首詩,名字叫《命子》,在詩中歷數(shù)陶家祖先的業(yè)績,其中寫道“……桓桓長沙,伊勛伊德。天子疇我,專征南國。功遂辭歸,臨寵不忒。孰謂斯心,而近可得?……”這些詩句是對其曾祖陶侃的贊譽之詞,其中對陶侃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。
  在陶淵明生活的那個時代,門閥制度根深蒂固,社會上把人分為“士族”和“寒族”兩部分,出身寒門的人一生下來就注定被人瞧不起,即使能力出眾、地位顯赫也不能擺脫這種命運。由于出身不高,陶侃雖然戰(zhàn)績出眾并具擁有顯赫的政治地位,但是并不能讓陶氏躋身于門閥士族的行列,甚至仍然被世家大族所鄙夷?!妒勒f新語·方正第五》中寫道:“王修齡嘗在山東甚貧乏。陶胡奴為烏程令,送一船米遺之,卻不肯取。直答語:‘王修齡若饑,自當就謝仁祖索食,不須陶胡奴米?!碧蘸翘召┑谑犹辗兜男∶?,像陶范這樣的大將軍的兒子,竟會受到如此的奚落,由此可見陶侃當時在大家世族眼中的身份地位是何等卑微和下賤。陶侃第十子陶范尚且如此,陶淵明就更不用說了。陶淵明那一支并未能繼承陶侃的爵位,所以到陶淵明的時候,家世已經(jīng)衰落,在陶淵明出任彭澤縣令前已達到了“耕植不足以自給”的程度。在門閥制度森嚴的東晉時期,少年時期就“猛志逸四?!钡乃麩o法進入社會上層,實現(xiàn)自己的政治抱負,很是苦悶。上級來視察,要他整衣冠來迎接,這只是他辭職的偶然因素,根本原因還在于當時的政治黑暗和他對官場的不適應。陶淵明是這樣一個人,他會心甘情愿、快快樂樂地做隱士嗎?
  其實,即使在辭官之初,陶淵明也不是毅然決然的。他在《歸去來兮辭》開頭說:“歸去來兮,田園將蕪兮胡不歸!既自以心為形役,奚惆悵而獨悲?”可見,雖然他那句“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”說得堅決而干脆,但是那只是他一時激憤所說的氣話。他對官場并不是一點兒也不留戀,因為只有為官從政才能實現(xiàn)他大濟蒼生的志向,也因為他還有一個家需要他來支撐,他的心情是處在一種矛盾痛苦的狀態(tài)中的。
  說句“不能為五斗米折腰”掛冠而去的這次是最著名的一次辭官,但卻不是他第一次辭官。陶淵明29歲曾任江州祭酒,不久即辭職。后來江州召為主簿,他未就任。晉安帝隆安二年(398年),陶淵明到江陵,人荊州刺史兼江州刺史桓玄幕。當時桓玄掌握著長江中上游的軍政大權,野心勃勃圖謀篡晉。陶淵明便又產(chǎn)生了歸隱的想法,在隆安五年(401年)所寫的《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》中說:“詩書敦素好,林園無世隋。如何舍此去,遙遙至西荊!”這年冬因母孟氏卒,便回潯陽居喪了。此后政局發(fā)生了急劇的變化,安帝元興元年(402年),桓玄以討尚書令司馬元顯為名,舉兵東下攻入京師。元興二年(403年)桓玄篡位,改國號為楚。元興三年(404年)劉裕起兵討伐桓玄,人建康,任鎮(zhèn)軍將軍,掌握了國家大權,給晉王朝帶來一線希望。于是陶淵明又出任鎮(zhèn)軍將軍劉裕的參軍,在赴任途中寫了《始作鎮(zhèn)軍參軍經(jīng)曲阿作》。他的心情矛盾,一方面覺得時機到來了,希望有所作為:“時來茍冥會,婉轡憩通衢”。另一方面又眷戀著田園生活:“聊且憑化遷,終返班生廬”。這時劉裕正集中力量討伐桓玄及其殘余勢力,陶淵明在劉裕幕中恐難有所作為。到了第二年即安帝義熙元年(405年),他便改任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劉敬宣的參軍。這年八月又請求改任彭澤縣令,在官八十余日。十一月就辭官歸隱了。這次辭去縣令的直接原因,據(jù)《宋書》本傳記載:“郡遣督郵至,縣吏曰:‘應束帶見之?!瘽搰@曰:‘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,拳拳事鄉(xiāng)里小人邪!’即日解印綬去職?!倍o官時所作的《歸去來兮辭》說出了更深刻的原因——“歸去來兮,請息交以絕游,世與我而相違,復駕言兮焉求”!陶淵明徹底覺悟到世俗與自己崇尚自然的本性是相違背的,他不能改變本性以適應世俗,再加上對政局的失望,于是堅決地辭官隱居了。此前,他不斷在官僚與隱士這兩種社會角色中作選擇,隱居時想出仕,出仕時要歸隱,心情很矛盾。只是這次他堅定了隱居的決心,此后就一直過著隱居躬耕的生活,但從他的一些詩歌中,我們能感到他的心情仍不平靜。他之所以反復無常,不正是由于不甘于就此平淡,一次次想奮起嗎?只是由于現(xiàn)實的無情,他最終也沒能成功。
  辭官之初他的家庭狀況還是不錯的,還有“童仆歡迎,稚子候門”。但隨著時間的推移,家庭狀況每況愈下。陶淵明是一個書生,又不是農(nóng)家出身,他怎能靠種田養(yǎng)活全家?在《歸園田居》(其三)中他寫到:“種豆南山下,草盛豆苗稀。晨興理荒穢,帶月荷鋤歸?!辈菔⒚缦?,陶淵明之不善農(nóng)業(yè)生產(chǎn)可見一斑;晨起夜歸,陶淵明之辛苦可想,而知。雖然辛苦勞作,但陶淵明后來還是窮得幾乎要討飯了。在《乞食》里他說:“饑來驅我去,不知竟何之。行行至斯里,叩門拙言辭?!痹谶@種艱難困苦的情況下,陶淵明能閑適起來嗎?
  陶淵明的痛苦不但有物質上的,還有精神上的。他才華橫溢,胸懷大志,但現(xiàn)實卻處處不如意,這使他有一種懷才不遇的痛苦。在《雜詩》(其二)中,他寫到:“日月擲人去,有志不獲騁。念此懷悲凄,終曉不能靜?!逼渲小敖K曉不能靜”很好地證明了他有顆不安靜的心。
  對自己的辭官,陶淵明也有過懷疑。在《怨詩楚調示龐主薄鄧治中》中,他先說兩句憤激話:“天道幽且遠,鬼神茫昧然”,接著說起自己的過去:“結發(fā)念善事,黽勉六九年”,后面則是描寫自己的貧困。陶淵明認為“在己何怨天,離憂凄目前”,意思是說,生活貧困,其原因完全在自己。又何必去怨天呢?但是想到這一生所遭受的憂患,又感到很憂傷,在這里可以隱隱地感覺到他對隱居似乎也有后悔之情。
  辭官后的陶淵明不僅有“久在樊籠里,復得返自然”的輕松,更有“弱年逢家乏,老至更長饑”的窮困,“死去何所道,托體同山阿”的悲苦,“環(huán)堵蕭然,不蔽風日;短褐穿結,簞瓢屢空”的凄涼。由于受那幾首著名的詩篇的影響,我們心目中的陶淵明總是那么悠閑,那么恬淡。這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主觀臆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