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沒有為調(diào)查作文出去過，可是常常聽到調(diào)查過的人說，也看過一些征集來的作文本（中學生的），有不少確是質(zhì)量很差。甚至字不像字，標點不像標點，錯別字，用詞造句錯誤，到處都是。渾身是病，即使你是醫(yī)道高、責任心強的醫(yī)生，看見能不皺眉嗎？這種煩惱，凡是教過語文課的人都領(lǐng)略過，不必多說。

有錯誤要改，要批示，怎樣改、怎樣批示才算好？一般的看法是精批細改才好。怎樣算精細？精細就一定好嗎？比如錯別字，只是指出，讓學生自己改，算不算精細？種種問題，穩(wěn)妥的解決辦法不好找，為其基礎(chǔ)的理論更難說。

批，改，一般是兩周一次。作文的水平相同或相似，批就不能不老調(diào)重彈；錯誤相同或相似，改法也就不能不老調(diào)重彈。這樣，不要說學生覺得不新鮮，連老師自己也難免煩膩。

作文提高要靠很多條件，我的看法，批改是其中不很重要的一個；何況所批所改又未必得當，還有，學生又未必注意，牢記于心。

求學生滿意是不容易的：改少了，他們會以為不負責，甚至把作文不能提高的原因完全推到教師身上；改多了，自信心強的學生會以為不識貨，吹毛求疵。學生家長和學校領(lǐng)導(dǎo)經(jīng)常是一派，總嫌改得還不夠多，批得還不夠細。這種種意見會形成一股力量，像泰山一樣從頭頂上壓下來。想支撐住，唯一的辦法還是精批細改，不管有用沒用，反正可以躲開偷懶的指責。其結(jié)果，很明顯，就是天天晚上伏在案上，批批批，改改改。

有個別教師，自己水平不高，還要加上兩種麻煩：a．對錯好壞看不出來或拿不準，自然不知道應(yīng)該如何批，如何改；b．如果還不愿意別人知道自己水平不高，這就最容易事與愿違，因為批改要動筆，動筆是變相地立字據(jù)，等于讓人家錄了相，面容不美就再也瞞不住，不像講課文，可以東拉西扯，暫時遮掩過去。

不過，不管頭疼不頭疼，到目前為止，我們還沒有想出不用作文課的學作文的方法，因而也就不能不批改。解決問題的辦法只能在批改之“內(nèi)”想。還要批改，求完全不頭疼大概很難，因為，如果在作文質(zhì)量的提高方面還不能出現(xiàn)奇跡，有些麻煩事就總會遇到。不得已，只好退一步，決心不怕麻煩，只要能夠有成效就好。這辦法是什么呢？

這里先要交代一下，作文能通，要靠很多條件，讀，寫，教師講、指導(dǎo)，等等；批改作文只是其中的一個條件，而且不是最重要的。因此，以下談作文批改，說怎樣怎樣效果可以好些，是假定其他條件都已經(jīng)具備；如果不具備，靠作文批改單干，那一定是收效甚微的。記住這個先決條件，以下可以言歸正傳，說說有關(guān)作文批改的我的一些想法。先說總的原則是：不死抱著這棵歪脖樹上吊；如果需要批，需要改，要有的放矢，箭不虛發(fā)。下面分幾項說說辦法，以及這樣做的理由。

（1）學生多寫比教師多批改重要。多寫是作文通順的重要條件，前面已經(jīng)說過多少次，不重復(fù)。教師要多利用這個因果規(guī)律，想盡辦法，引導(dǎo)、督促學生多寫。如果這方面做得好，比如說，學生有了寫的習慣和寫的興趣，那就可以一帆風順，水到渠成，教師不把教作文的重點放在批改上也未嘗不可。

（2）不必有作必批改。這有兩種情況：a．假定學生已經(jīng)培養(yǎng)成寫的興趣，有了隨手涂抹的習慣，其結(jié)果自然是習作很多。數(shù)量相當多的習作，能夠從教師眼前過一下有好處，因為可以了解學生，教學心中有數(shù)；但都批改有困難，時間不允許，那就可以不改，像御批“知道了”，畫個看過的記號發(fā)還。b．有的作文平平，優(yōu)點缺點都不顯著，改不改關(guān)系不大，教師為了節(jié)省精力，做其他比較有用的工作，也可以不改，畫上記號（或兼評分）發(fā)還。

（3）可以靠自力盡量靠自力。缺點，錯誤，有些是學生自己能夠補正的，教師最好不代勞。譬如說，小的，如標點不清楚，大的，如應(yīng)分段而不分段，都是學生力之所能及，與其教師動手改，就不如要求學生自己改。要求學生自己動手，是給他們鍛煉思路的機會，培養(yǎng)做事認真的好習慣的機會，所以外表是不改而實質(zhì)是大改。

（4）可以重點批改，不全面鋪開。舉兩種情況為例。一種是指路性質(zhì)的。不久之前，有個學生寫了一篇“春節(jié)之前”，拿來給我看，文字通順，條理清楚，只是記敘一個時期的生活，平靜客觀，有如記帳。我一個字沒改，只是告訴她，大缺點是沒有情趣。要寫自己有感觸、估計別人看了也會受感動的；這就牽涉到選材問題，要有取有舍，取舍的標準還是情趣。她聽了，說完全明白了。我覺得，這個辦法（不說，批在作文上自然一樣）的效果，比精批細改、面面俱到會好一些。另一種是治病性質(zhì)的。有的作文渾身是病，都治，接受治療的人會感到頭昏腦脹，就不如先治嚴重的。比如同時有詞句不通和條理不清兩種缺點，而前者更明顯，更厲害，就可以暫且放過后者，只在詞句不通方面著重批改。

（5）批，指點優(yōu)缺點以及改進的辦法，都是明確具體，避免大而無當，虛應(yīng)故事?；叵氘斈晡疑蠈W作文受人之批，以及后來作教師批人之文，都有不少是支撐門面、虛應(yīng)故事的，如“大有進步”、“尚須努力”，甚至“嘆觀止矣”、“功虧一簣”之類，不要說學生不知何所謂，就是教師自己，想來也不知道究竟想讓學生做什么吧？不知而還要做，我以為這是舊時代塾師批八股文習作的遺風在作祟，不批就不足以顯示塾師的高明，或退一步顯示認真負責?，F(xiàn)在，我們應(yīng)該用實事求是的精神鏟除這種遺風，應(yīng)該相信，作文教得好不好，與加批不加批毫無關(guān)系。這之后，我們就有了批不批的自由：有必要就批，沒有必要就不批。

（6）批改要有針對性。關(guān)于作文批改，這個針對性原則最重要，所以要多說幾句。批，改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，不同的習慣（多少，何輕何重，粗略細致，等等），不同的水平（由精確到不妥甚至錯誤），這里為了問題單純，只說那些一般的，即批改得精細或相當精細的。先舉個突出的例，什么時候，什么人，都忘記了，只記得是一篇紅格紙豎行抄的作文，教師改得特別細，原作的文字保留很少，兩行之間密密麻麻，都是教師的改作。讀讀，教師的改筆確是比原作高得多，可惜的是，與原作的關(guān)系也成為風馬牛不相及。我當時想，教師這樣費力，效果究竟是什么呢？恐怕只是原作者的莫明其妙。這種費力不討好的做法就是沒有針對性。目前，像這樣遠離原作另來的改法總當很少了，但認真負責，努力求好，精雕細琢，以至像是在學生作文本上大顯文才的改法，或者這種精神，我想還是有的。對于這種精神，人人都會欽佩。不過欽佩是一回事，效果是另一回事。為了教好學好，效果應(yīng)該比動機更受到重視。批改作文，想要有高效，我以為必須顧及針對性。所謂針對性，可以從淺深兩個方面說。

a．淺的，所批所改要接近學生的程度，其內(nèi)容要是學生能夠領(lǐng)會、能夠吸收的。比如說，教師筆下很有本領(lǐng)，對學生某一不妥的語句，設(shè)想有兩種改法，一種只是變不通為通，另一種卻變不通為高妙，如果估計第二種改法學生不能領(lǐng)會，那就寧可用前一種改法。這樣做，學生能夠消化，比丈二金身，摸不著頭腦好得多。

b．深的，最好能夠抓住關(guān)鍵問題，相機指點，讓學生有恍然大悟的感受。古人有些改文的故事可以清楚地說明這種情況，只舉兩個例。一個是晚唐的，和尚齊己作早梅詩，送給詩人鄭谷看，其中“前村深雪里，昨夜數(shù)枝開”，鄭谷改“數(shù)枝”為“一枝”，齊己大為佩服，至于叩頭感謝。另一個是北宋初年的，張詠，作過高官，剛正傲慢，連名宰相寇準也看不起（諷刺他不學無術(shù)），寫了一首詩，其中有句云：“獨恨太平無一事，江南閑殺老尚書。”詩稿放在案上，蕭楚才看見，把“恨”字改為“幸”字。張詠發(fā)現(xiàn)有人改他的詩，大怒，把蕭楚才叫來責問，蕭說：“與公全身。公功高位重，奸人側(cè)目之秋，且天下一統(tǒng)，公獨恨太平，何也？”張詠恍然大悟，也下拜感謝。批改作文，最好也能夠這樣，所謂搔到癢處，觸到疼處，教師費力不多，學生卻可以舉一反三，一通百通。

（7）即使只有小的優(yōu)點，不大的進益，也要鼓勵。這有利于培養(yǎng)寫的興趣，所以很重要。有少數(shù)教師，自己高明，常常用衡量自己的尺度衡量學生，又急于求成，恨鐵不成鋼，因而翻開作文本就覺得毫無是處，張口東不對，閉口西不對。這時間長了，很容易使學生灰心，甚至破罐子破摔，撒手不干了。

（8）批改也可以靈活多樣。辦法，形式，都可以隨機應(yīng)變。作文本之內(nèi)，可以動筆，可以不動筆；動筆，有話則長，無話則短：這剛才已經(jīng)說過，不重復(fù)。作文本之外，比如說，指導(dǎo)作法，談?wù)搩?yōu)缺點，可以在堂上，也可以在堂下；可以對一個人，也可以對全班。又比如給學生講，可以扣緊題目（學生作文）說，也可以離開題目（如介紹作文知識）說；可以自己說，也可以大家隨意說?？傊灰兄趯W生理解、進步，都可以靈活。

以上一些想法，總的精神是：多動筆與少動筆之間，或說精批細改與有重點、有針對性的批改之間，我是舍前者而取后者。這樣做，大獲得將是兩種：一是效果會比較好，二是教師的負擔會減一些，至少是松動一些。值得擔心的只有一點，批改少了，或者一部分作文批改少了，有關(guān)的人不會懷疑教師懶怠或馬馬虎虎嗎？我的想法，如果貌似懶怠的辦法真能夠行之有效，那就不必因避嫌而放奔實效；何況還可以從積極方面解釋，講道理，舉實證，漸漸取得多數(shù)人的承認是不會很難的。